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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首发】《伴璧S》作者:无水甲醇【2014年6月26日更新至第四十六章】(古风主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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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溺于美] 【非首发】《伴璧S》作者:无水甲醇【2014年6月26日更新至第四十六章】(古风主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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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 22:52:1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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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声音从李良后面的厅中传来。简单的三个字,非快非慢,非高非低,非响非弱,让李良想起西边院子里的冷泉,显然是从地下涌出的,却兼容假山上引水的灵动与月下湖的平稳,又仿佛檐下冰尖,剔透明亮,分明是冷的、锐的,却让人忍不住去触碰、甚至任由其刺入血骨。

“你怎么来了?”那黑衣之人问道,声音有沙哑平淡,也不是吴音。李良其实很想扭头去那后面那个人,可无论如何都身子动不了,却见眼前这男子轻咳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那面罩上落下来滴在地板上。

李良顿时有些晕眩,他平时连那些牲畜的血都见不得,更何况是人血。

“受了内伤还动用真气。”身后的门被拉开,李良瞥到旁边踏进一只黑色布靴,鞋面是倒是干干净净,待那人完全走进来,倒是先俯下身,用一只修长的手捡起地上烛台。

烛火正映着他的面容,李良记起来了——是前几日玄妙观前与他同时相中那紫檀砚夹的白衣男子!

“我允许你来这里不是让你随意杀人。”白衣人面对那受伤之人,表情平平淡淡,看不出这话究竟是为了救李良还是去害他。

“他在这里鬼鬼祟祟多日,如今又看到我,今日不除,必为后患!子梁,你觉得呢?”李良这些日子是几乎每天都来坐上一小会儿,有时在院子里,有时在堂中,但也只是出神发愣罢了。不,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黑衣男子竟然一直就藏在柳府里。

“他是柳府的人,柳府分内之事无需他人插手。”白衣人淡淡道。

黑衣之人本欲开口,却只发了个音又是一阵咳,平息好久,才回他:“既然你开口,那我今日便放过他。”他目光转向定在那里的人,以左手手指朝他胸前轻轻一点,李良似脱了力般坐倒在地上,冷汗横流,倒是能动弹了。

白衣人面相李良,面无表情:“今晚你做看到的一切都要当做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良大口喘气,根本无力开口,只好努力点头。

“否则,我便不计你是否为柳家人,不会放过你——还有你兄弟。”

李良大惊,头脑又涨的厉害,见他们不再去管自己,试着站起来,连门也顾不得关上就一连跑出看松读画轩。

“小良子!”柳可西在濯缨水阁一旁的曲廊拽住狂奔的李良,“跑得这么急,在哪还见鬼了不成?”

“在,在,二——”李良一停住倒是干咳起来,用衣袖抹着汗。

“你慢慢儿说,发生了什么事?”

李良又想起那白衣男子最后的一句话,大喘道,“是女鬼,女鬼,在湖北边。。。。。。”

“哪来的女鬼?!”

“我也不清楚,只是看到有白色身影在湖边飘,我一接近,就飘走了。。。。。。”李良声音越来越小,只听着自己的心扑通直跳。

“府上这些年还真没人传过这些——走,带我去会会!我倒要瞧瞧看是何方妖孽,待我柳可西将它收了来!”

“你别去——”李良忙拦下她。柳可西胡闹惯了,但今日之事已非以往,若再闯过去真被撞见,估计两个人都逃不掉。“可能刚才太黑我被那些树枝上的雪迷晕了,就算真有,碰到你这疯丫头也要被吓跑。你先送我去厨房拿点吃的吧,今晚还没喂兔子——”

“那好,我陪你过去,”柳可西扶着李良往前走,“真没事?”

“没事。”

“真的没事?”

“你就这么希望有事发生是吧?”

柳可西诚实地点头。

而她的话总是颇为灵验的。后来有次李良开玩笑说,世间最灵验的不是那什么“西海教”的符咒与法事,而是柳可西说出的话,与其虔心信教祈祷,倒不如想办法让她说几句吉利话来的妙。

第二天一早遍布全苏州城的不光是昨夜的另一场大雪,还有一则惊动苏州府的消息:昨夜朝廷悬赏缉拿的那飞贼盗取苏州府邱知府家珠宝玉石若干,现正被全城搜查,若有人能提供有效线索,
苏州府一次性赏银百两。

金银在望,哪有不眼馋的,于是天还未亮,衙役们便开始忙碌起来。李良尽管也很想通知官府,毕竟他还知晓一个秘密:那悬赏之人很可能有白衣男子作为同伙;但也不一定,因为他们看似并非同心协力。而是白衣人最后那句话始终在李良耳畔想起,或许是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或许是话
的内容太过威胁。

李良舍不得那二百两银子,更舍不得哥哥的性命。

最后,他只在桌上留了张字条,便抱着赴死的念头来到看松读画轩。自己若是那黑衣之人的祸患,那他对二少爷对柳府而言又何尝不是灾害!

这次李良机灵点,先从三小姐和大少爷院旁路过,全对仆人们说自己要去二少爷那打扫,又趁路过的人多些时才进了院子,将大门敞开,一旦厅堂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外面能看得清楚。

书房地面上洁净如初,要不是桌上那燃过一小半的蜡烛,李良真怀疑昨夜全是自己做的一场诡异的梦。他又去卧房跟左室检查,倒是没发现什么,但昨晚拉下的那个装有毛笔的包裹也不见了。他又跑去后院,见卧房窗下有一小片稍浅的粉红色雪层,李良捧起一小堆雪递到鼻前嗅,当真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而那两个人,还会再回来吗?李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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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 22:52:5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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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柳府上上下下,除了李良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陆氏舟车劳顿,怕惊动胎气,自昨夜家宴就一直留在房里歇着。她从京城带来了一个随身伺候的丫鬟跟双胞胎姐妹的两个奶娘,现在这两个丫头闹腾着满院子的跑,柳夫人担心她们离水池太近,就令府上几个人带她们出去逛。

李良就是这几个人之一。他平日里做事虽耐心,但对这两个小女孩儿却束手无策。她俩在外面非闹着让李良抱不说,还接着为此事翻了脸,哭成一片。大人们在旁边笑,李良的脸却颇为苦涩:别说他脸上被小手挠过的一个个印子,就是好不容易盘起的头发都被拽散了。

而这未必算是最坏的。等下午回了府,两个小丫头在奶娘怀里睡了一会儿又精神起来了,一放在地上就又开始追着跑闹。院中积雪早已清理过,但尚有些

地方结了冰。李良刚追去两步就不小心滑倒了,那两个女娃娃仿佛说好似的轮流着向他掷雪球,还偏偏朝他脸上砸,虽不痛不痒,但却比她俩掉进水池还令李良焦急异常:大少爷与二少爷的住处仅隔着中间的梅想馆,而院前的游廊却是相通的,这下子,她们已经沿着小道一路跑入看松读画轩的后院。

李良顾不得其他立即追上去。上午那边虽平静,可谁料得到又会出什么事故!他狼狈地跑向那处,第一次发现今早布置在院中的几盆盆栽跟那些乱石是如此碍事。

正值冷风掠过,院中的雪全被吹起,如柳絮般飘扬开来,恍惚中如飞雪隔天,撩人耳目。院中那头立着一人,木簪束发,白袍及地,竟又是那白衣男子!

“你不要不讲信用!昨晚的事我谁也没告诉——孩子是无辜的,你快放了她俩!”男子怀中抱着、手中牵着的无非是那对双胞胎姐妹,李良悔恨焦急却不敢有多余动作。

只见那白衣人转头瞥了李良一眼,再也没理睬他丝毫,只是由着怀中的女娃娃攥着自己的左手指玩。

李良眼看他不答应,也顾不得其他,一下子跪在雪地里,抬头恳切地望向他:“她们是柳府老爷的亲孙女,她们的母亲还怀着孩子,若是她俩没了,全府上下都要伤透了心!你昨夜说过,不可乱杀无辜,可如今是要伤害这一府上的人吗?如果你真怕落我口舌,大不了我现在就给她们赔命便是!”

风停了下来,院子里静静的。两个女娃娃不解地听完李良的话,其中站在地上的小丫头仰起头来,拉着白衣人的衣服细声说:“叔叔,玉儿也要抱!玉儿比锦儿乖,您也抱抱玉儿好不好?”

“你说什么?!”李良大惊,“你刚才叫他什么?!”

“‘叔叔’呀,叔叔,叔叔,呵呵呵呵。。。。。。”小孩子水铃般的笑声传遍院子,怀中的女娃略微气恼,正要贴过去亲那白衣男子侧脸,却被他一抬手挡住。

“你起来吧。”柳慈贤道。

李良睁大眼睛,似断魂一般听不懂眼前那人的话。直到二少爷带着那两个小人儿出了院子他还呆呆地跪在原地。

这人是二少爷?!这人怎么可能是二少爷?!二少爷跟昨夜那个黑衣人居然有联系?!不,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而自己与他们竟然还在昨晚知晓彼此的情况下见了面!李良越发觉得自己七年来的憧憬都成了泡影。

今日柳家晚宴参席人员是七年来柳府最齐全的一次。从老爷夫人到大少爷一家、二少爷再至两位小姐,一共十口人,聚在撷秀楼一楼东厢。双胞胎姐妹各由一奶妈带着坐在旁边喂吃的,偶尔围着屋子跑来跑去,而其余主人均围在一张圆桌旁有说有笑。四周站在各房的侍婢与今日负责上菜与伺候的丫鬟、小厮,李良同李勇也陪衬在其中,只不过他俩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

柳夫人今日外面套着件绛紫色云纹对衿长袄,额前围着相应的海棠红纹竹头箍,中间嵌着一颗碧绿通亮的玉石,倒是没有配冠,只是在髻上右侧插着几朵红梅点缀,李良还从未见过她如此配头饰。只见她柳一直在给自己的次子夹菜,盘子上都叠得快掉出来才止住。

七年来,新进府的仆人今日都是第一次见这柳府的二少爷。他更了件青色道袍,束发的头带换成了有原来两倍宽的酱紫色。几个丫头围在外间盯着那二少爷窃窃私语,而李良虽站在李勇身旁,心中却无比复杂。这二少爷即便常年跟随道长在外修身养性,又在家人面前和睦融融,却同自己有所过节。李良虽不是计较的人,可是二少爷若真有耿耿于怀,那他们兄弟二人以后在柳府的日子不是很难过吗?

这时,赵三婶示意两个笑意盈盈的丫头走向前来,柳夫人开口道:“这是为娘给你选的两个在身边伺候的人,这个大一点的叫双儿,十八岁,小一点的叫七巧,十四岁。还有这孩子,李良——”李良一听到自己被点名,连忙上前一步,朝二少爷行礼。“他你肯定有印象,是当年你差六嘤买下的,如今倒也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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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 22:53:3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辑柔尔颜 于 2013-12-1 23:41 编辑

第十四章


李良心中一直在纠结。

从前他巴不得长大后向二少爷尽忠,可现实却令他异常困惑。

“谢母亲。只是孩儿在外跟从道长修行,一个人独处惯了,实在不喜欢人多。如今看来,不妨就留下那个叫李良的。若其余人放在我这里,也是辜负了娘的一片心意。”

李良见柳可西朝自己眨眼。

柳夫人点头:“这样也好,就依你的意。”赵三婶又示意那二人退下。“李勇,你也过来,”柳夫人对大少爷道,“慈安,李勇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帮你爹打理行当,倒是精进不少,如今便指给你,好在身边做个帮手。”

大少爷行礼道谢,李良反倒是惊讶地望着兄长——本以为李勇只是被老爷看中处理些生意上的事,今后若是有为,便是做了那些看管的监工、铺主,可他几时被柳夫人挑中,自己竟毫不知晓。要知道,跟从大少爷便意味着要随他奔赴京城,兄弟二人从此便天南海北、相隔一方。

哥哥分明早就知道了这事而瞒着自己!

“从今日起,李勇跟着大少爷,李良跟着二少爷,必定要尽心尽力的服侍,晓得了吗?”

李良的心事就同刚才宴席上的菜肴一样,起先看着精致有序,到用餐完毕却都是零散着,再也组合不到一起去了。他心中念叨着,还是听从柳夫人的吩咐跟在二少爷的后面走到厅堂,再打着灯笼走在前面,随大少爷一家与三小姐朝西边的院子走去。柳可西比他还要不甘,因为如此一来,她因为选了处偏僻住处完全落单了,便要紧随着他们,称想去姐姐那坐坐。可其实,柳可西更希望跟着李良进去她二哥的院子,只不过不敢开口。若是李良知晓也有柳可西她不敢做的事,恐怕要以这个笑话她一辈子。

柳慈贤的别院前添了两盏红红的灯笼,窗门上,今日已被柳可西跟李良贴满了窗花对联。李良犹豫着推开门,在厅中点好灯,却见二少爷始终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良有种明明有刀架在脖子上、而等了半天却毫无下一步动作的感觉。

二少爷只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去,明早再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良诧异了下,略微侥幸地匆匆持着灯回了自己住处。

哥哥已经比自己先一步回来。李良似有千言万语同他讲,可到最后只是抱住对方沉默。李勇没再提其他,只是说了些鼓励他的话就出去打热水,剩下李良一个人望着半窗跟门上的四幅大红的剪纸发呆——

那春、夏、秋、冬四个图样分明就是那日在三小姐院中看到的,而那盘红豆梅花糕——

李良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没有什么事比这兄弟两人从此分离更加令人伤心。朝中任职官员春假一直放到来年一月二十日,李良发现自己跟哥哥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最多短短二十日罢了。这么想着,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以致于李勇进屋后,发现他埋着头背对着自己已是哭着睡着了。

所以说,李良常年被他兄长呵护、宠溺,生活幸福而又平定。对从未经历风浪的他来说,生活中的那些琐碎都是腻歪了人的东西不值一提,于是即便他享有最美好的时光却不知珍惜。

在兄弟二人在柳家共处的最后一个平静之夜中,李勇环抱着身前的人,感受着他轻微的呼吸,而自己竟是彻夜未眠。

柳府家规中,仆人自立春至寒露那日卯时便需梳洗完毕,后半年这时辰随着夜晚逐渐延长推至卯时正点;那些而需要去灶房准备一天食物的人(不固定,视总管安排)至少要再提前一个时辰。李良这一日卯时就到达看松读画轩,进入厅堂,却发现书房已是亮着灯。他之前从未伺候过别人,经赵三婶反复交代后,本是成竹在胸,可现在脑中却混沌一片、半筹莫展了。

外面天未见明。李良握着烛台走进卧房,见室内床榻、案几,物物件件,整整齐齐,完全无需他清理。李良心里完全不了解二少爷生性,又碍于上回的事,心中仍是异常胆怯,宁愿先在这先打发上一个时辰。于是便去后院汲水(井水冰层以竹竿敲打便破开)沸煮,等一切打理妥当才进入二少爷书房。

柳慈贤正站在长桌前习字,丝毫没有因李良的走动而放慢运笔。他头发早已束好,上面依旧是那只木簪子;房中未烧炭火,他外面却只穿了件道袍,就如同他的表情一般不知冷暖。李良此刻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轻咳一声,先前被交代的事差不多全忘了,只是小声道:“少爷真是好雅兴,这么早就起来了。”

错了错了!

没人回应。

李良尴尬地继续说:“这字写得真好,要练出这样的字一定很不容易吧。”

事实上他一点都不懂。

还是没有动静。

“我刚才烧好热水,少爷要梳洗吗?”柳二少爷明显是自己梳洗过的。“额,那少爷想喝些什么,我去给您备茶——”

柳慈贤写完这一张,终于停下笔转身打量其对方,而李良一见他目光对向自己即垂下了头。

“我有什么做的不到位之处,少爷尽管告诉我,我改去便是。”

“我素来习惯清净,以后你每日若无吩咐辰时再来我书房。另外,我不喝茶,只要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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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 22:01:2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眉眉 于 2013-12-3 00:04 编辑

第十五章

李良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平日里面对各个主子的那些灵气全丟了。

“母亲安排你照顾我,我自知她心意。你在我身边不用做太多事,除了在书房照应,其余时间你自由安排,若你想出府,我也会给你牌子。分发下来物什,若你喜欢,同我说一声便可拿”这,条件开的相当好呀。

“但是有几点你需注意:我向来不喜别人干预我私事或碰我私人物件,所以其一,除非我允许,不可外人进入我卧房与左、右房间,其二,你无需整理我的衣物、书信、印章等私人物件。其三,除了长辈问起,你不准将我每日行踪向他人诉说。以上三点,但凡发现,立即赶你离开。”柳慈贤语气

一直冷冷的,毫无表情。他又加了一句,“离开柳府。”

李良连连点头,小脸此刻冻得有些惨白。

“所以说,只要不触犯以上三点规矩,你在我这都可随意些。”触犯规矩就赶出柳府,这绝对比柳府家规还严。

“你现在饿了的话,可以去厨房拿些吃的。我平日不用早饭,你每天在巳时正点给我备些点心便可,我不吃甜的。”

“我不饿——”身体总会出卖自己的,李良分外尴尬。

“你可以在我面前撒谎,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极力遮掩的一面,我不会怪你。现在没有你需要做的事,你到准备好点心的时辰再过来。”

李良惴惴不安地退出柳二少爷住处。完全摸不清他的意思,还有二少爷为何早已出现在苏州城却谎称自己仍在路上,以及那天夜里的事,这些才是重点,究竟是问他还是装作不知道呢。

等到喂完兔子、牲畜再用完自己的早饭后,李良才在月下湖南边碰到顾荷跟着柳可西正要去柳夫人那处用早饭。柳可西今日打扮得颇下功夫,平日里的那些全被她视为为了祭拜老祖宗才的“俗物”竟披了一身。柳可西问:“我二哥可好?”

“二少爷很好,待人十分亲善。”他还能怎么说呢。

“那就好,我就想着你俩一定处得来。下午许姐姐来府上做客,我还想同她上街逛逛,要是二哥能跟我们一起去就更好了。”

李良自然知道这“许小姐”是何许人物。许莺便是柳府里下人们口中的“表小姐,”其父乃京城人士,现任吏部尚书;其母亲与柳夫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而她的亲外祖母乃是昔日的长公主,柳夫人母亲去世后这位长公主就下嫁到苏州城顾家,至今人们都只知襄宜公主而不知顾老夫人。但是这个亲戚却从未来过柳府,所以大多人也只是对她猜测一二。如今她同母亲回了外祖母那住,而过完年据说还要搬到柳府一段时日,也不知为何。

“这你得自己同他说。”李良耸肩。

习惯性地从西边花园检查一圈,才折回去取了馒头(李良在灶房只找到馒头这唯一一样未加糖的食物),待李良再次来到二少爷书房时,柳慈贤正坐在那日黑衣之人停歇之处的榻上闭着眼睛打坐,李良将点心轻轻放于小案上他才睁开眼睛望向自己。

“给自己倒一杯水,先坐下。”柳慈贤道。

李良讶异地照着他的吩咐,紧张地坐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今日天气暖和,屋顶的积雪不时有顺着房檐滑下来掉落到院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记得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过后,李良跟着三小姐、四小姐去定慧寺那上香,那日天气也是这么好,柳可西刚离开塔下,正巧有整块的积雪从数十丈高的佛塔上落下,毫不留情地砸断了下面另一个香客的脖子,可见世事无常,即便是在菩萨座下也难免遇到凶险之时。

李良回过神,只听二少爷道——“你是戊午年年初进府的,如今算来将至七年,想必已经十分习惯府上的生活。”语气虽没早晨那会儿生硬,听上去还是清冷的。

“原来少爷还记得,”李良心中似有了些盼头,“那年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雪,我当时发热昏迷,虽未像哥哥一样见过二少爷,可是那日——”李良改口道,“可是还是时时惦记着少爷对我们兄弟二人的恩惠。府上的人对我们都很好,李良很是感激他们。”

“你的确应该感激他们。世上恩情之重,莫过父母养育之恩,我年幼体弱无力于孝义,后远门在外又鞭长莫及,如今终于回到府上,此生此世便是留居苏州家中、常伴父母了。”李良曾听说二公子柳慈贤的确是从小出名的孝子,身体病的不是那么厉害时,扇枕温被之事常有发生,因故柳夫人对他颇为偏爱。

“可是一旦回来,便意味着从此拘束、再也没有往日行遍山川的悠然惬意,你懂吗?”

李良困惑地摇头。

“你第一次见我时我正在城中闲逛,正是许下自己:回家前最后再纵容几日闲适,所以家书上,我全称路途险阻,要迟来些。”

李良道:“因此二少爷还是想在外多迟留一段日子?”

“有些时候,你为了一件事必须舍弃其他的事,甚至包括你引以为重的荣耀、生命,所以回到柳府对我来说是件很犹豫的事。”柳慈贤的端坐在榻上,目光清宁高远地令人无法碰触。“我在南方山上修养时,有一次在山下救过一身受重伤的男子。那时我身体尚未康复,又无多余口粮。你说,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李良思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我,就算不知晓他能不能活下来,也会拼尽全力留下他。”

柳慈贤点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不愿将他落在那听天命,于是带回去照顾了几日,直到他康复。而你前夜见到的那人,便是他。”

李良惊讶了一声,问:“那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与‘坏’的标准全在你心中,我觉得他不好不一定你就非要去讨厌、仇视他。我同他后来其实并再无联络,可前几日来到苏州,又偶遇此人。只是不知那夜他竟对你起了杀意。我想,他是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秘密的,所以我们都必须将那件事埋在心理,万不可告与旁人。”

“我明白了。可是,他真是官府通缉的那个人吗?”

“我不清楚。只是我知道,他的武功很好,如果他要真下杀手,就算是柳府上下也难逃。”

李良听完后,疑惑也算是被一一解决。虽然二少爷所述似有漏洞,但至少自己与他之间的那份嫌隙得到了处理,这样想来,李良觉得那个往日里憧憬的人又回来了。

这时柳慈贤站起身来,他比李良高很多,所以轻易地便够到一旁博古架的最上端,拿下一个扁长的包裹递给李良。先前李良一直望着柳慈贤倒没注

意到这兔毫笔竟被他收起来了。

“下回不要再落下东西。”柳慈贤说。

从其实这时候,李良尚不明何为挫折、何为束缚。那些家规家训他早就倒背如流,他只觉得每日中规中矩地在柳府中生活,是件颇为平常而必要的事。他知晓自己生来并非柳可西那样作乐的身份,所以即便是日常那些小麻烦一件件困扰着他,他也乐此不疲、甘之若饴。

他只觉得,有哥哥陪在身边,即便暂时与自己分开,他也会永远衷心地守护自己、祝福自己,就如柳府里的其他人一样,爱护他、对他好。因此他同样有勇气去承担事物、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帮助他人。李良是在关爱下长大的,他视柳府所有人为家人,所以对他来说,柳府就是他的整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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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柳可西同她姐姐一样,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可论她再是聪慧,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处在天真浪漫的年龄,想着虚无缥缈的事情。

上午她还幻想着能同二哥柳慈贤、表姐许莺出门游乐,下午愿望就实现了,而她现在却一脸怨念、悔恨万千地望着走在前面的那两人。她口中向来不计较富贵贫贱,但今日第一次见表姐许莺,免不了费力着妆、虚荣一番。可十三岁的小女孩跟十五岁的少女到底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冬天还好些,到了夏日,料那纱衣再是轻飘、衣袂再是宽长,凹凸或变化,一目了然,自有分断。但令柳可西生气的不是这个——

“表哥,那个小鸟玩偶似乎可以自己啄食,真是好有趣呀,我们过去看一看好不好?”十五岁的少女许莺迈着轻快的小步子拉着柳慈贤松长的袖口走向南濠街一边的小铺,巧笑嫣然,美目含情。柳慈贤虽然什么也没说,却配合地跟过去。

“引水鸟都没见过,亏她还是京城长大的!”柳可西拉着李良在后面,冷哼一声,“矫情!”。见前面那两人似乎越来越融洽,柳可西撇着嘴,气道:“二哥竟然就这样不要我了——”

“你是主,她是客,二少爷对她好是应该的;再说,这也怨不得别人,刚才是谁一直迫不及待地介绍他俩认识——是我吗?”

“不,她现在根本就是霸占着二哥!她怎么能这样!小良子,去给我把她推开,把哥哥抢回来!我就不信了,我这亲生妹妹竟比不上她这外来人!”

李良连拦住伺机作乱的柳可西:“你动动脑子,她是你表姐,你跟她置什么气,也不怕人家笑你!”

“我才不管她是公主的外孙女还是亲孙女,还有——”柳可西正要发飙,却不料从旁边滚来了团东西撞到自己,恰好被李良扶住。她转头正要迁怒,只见是个十岁大的男孩儿缩在地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是个讨饭的小叫花子。

旁边迅速聚拢起一堆人,只道那小乞儿刚才进酒楼讨饭却被店小二一脚踹了出来。

而许莺说出一句令众人震惊的话:“苏州虽不比京城,却也是江南一带屈指可数的富饶之地,行人水流、粲若繁星,怎么会有乞丐?”见别人都看向自己,许莺一脸便无辜地望向她表哥,眸中含光似水,仿佛一点便破。她又绵言细语问道,“表哥,我初来苏州,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许姐姐,你尚不知,苏州虽率江南之富饶,却只是因重赋天下顶替的名声:其田租重于天下,其粮额亦重于天下。工商者,三十税一,农本者,却七而税一,故有弃田而从商者无数。苏州府三百二十万人,苏州城便五十万,下辖吴县、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崇明县七县,又含泰沧一州,居城郭者十之四五、居市镇者十之三四、居乡村者十之一二。而这农务之税,多为乡村中人缴得,其地税繁复苛刻,又高于那城中之人三倍。仅是这春、秋粮征收,苏州府一年便有四百万余旦。乡间务农者如此重负,必令劳疾者苦不堪言,至于有人无税可收,唯有离家漂泊、从此乞讨为食。”

“可是,这里不是有养济院吗?”养济院是苏州府城内设置的两所收养孤贫残基无依者之处,李良去过那里,只不过——

“就凭城内的两家寄养院,上有官吏人克扣物资,下有待哺者源源不计,如此一来,怎可够收容的下?”。见对方不语,柳可西又道,“许姐姐,你进苏州城过得是水门还是陆门?”看着柳可西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李良就知道她

说话已经进入毫无遮掩的境地。

“河道冰封,自然是走陆门。”

“这便是了。古语有云:苏州足,天下熟。农作之丰足、货运之繁盛,只不过借了这里的好地好水,功劳还是莫过于下属诸地的劳作百姓。而如今地冻天寒,冰封三尺,百年难遇。若是受灾之重如此却无人过问,料想就算再是有这枕江椅湖,因势就利的本事,一旦有城外百姓受冻而死,还有谁会替你播种插秧、谁去为你徭役赋税、谁去给你织花绣锦?有民受困于街头,非其自身之过,而天下皆有!不过眼下苏州如此,别的什么地方恐怕是更为不如吧!”

本朝虽民风、政风开化,尚未有禁言之令,茶社中打趣为政者也是时有。然而在人流如云之地,又正值小除夕,再说下去就过分了。

“给他些钱,愿他不再挨饿受冻。”柳慈贤开口道。

“表哥说的对,救济贫者是我们应做之事。金哥儿,去拿些银两给他,”许莺又同柳可西赔笑道,“还是我见识浅短,在家只粗读过《女戒》、《内训》,殊不知天下之大,还有这样的事,相较于柳家小妹妹,实在是自愧不如。”

李良觉得刚才那句应该是交代自己的,掂量着掏了约一钱碎银子递给那小乞丐,而旁边许莺带来的丫鬟直接扔了一个小银元过去。

“拿去做几件新衣服,过个好年。”许莺走向他,回头对柳慈贤莞尔一笑,才退回他旁边,看向柳可西,疑惑问道,“柳家小妹妹,你不可怜可怜他吗?”

“我觉得足够了。遇到下一个再说。”柳可西扭头便拉着李良走向前面。李良叹息一声,女人的世界,自己永远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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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表少爷,您可不知道,我们家小姐平时最怜悯那些贫苦人家,夫人每年准备的慈善大会,小姐可都是捐出了好些自己的金银首饰,又陪同忙咯着,主持家事。”金哥对柳慈贤说,眼中也是跟她家小姐一样,含情脉脉。

“表妹真是善良,所谓淑质英才、温良恭俭,也不过如此。”柳慈贤道。

“表哥你别说笑了,莺儿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只不过借着家资,尽份薄力罢了。”许莺面露娇红,双目又对着柳慈贤身上缠来绕去。

李良已经完全不想再去听他们的对话了。只见那小乞儿带着从头到脚的鞭伤,站在原地睁大双眼仔细打量了他们一阵,什么话也没说,然后裹紧银子一溜烟跑走了。

南濠街处苏州城城西阊门之外,汇水道之势、聚天下之物,店铺栉比、商贾云集,是一等一的富贵风流之地。纵向所连巷弄近百,其中仅容一人通过之弄便有十余,除了有富民居住于此,又多用于商肆货物存放。后来行商者为保财运亨通,附近斥资修建庙宇,如今焚香之处比比皆是。一行人又缓慢行走十余步,弄头那边突然见到浓烟滚滚而升,接着便传来人荒马乱的呼喊声。

李良正要挤进那一人宽的弄道,不料须臾间却有一人从天而降,于弄口处挡住了他。这人黑巾、黑衣、黑带、黑靴,面遮黑布、手握黑剑,放在白天相当惹眼。李良脱口便惊呼道:“黑衣人!”

这黑衣之人也瞧见他,却只是目光稍顿,便翻身跃上房屋,踏檐飞驰,如履平地,一眨眼就消失了。

“表哥——”许莺娇呼一声,身子一软便倾倒在柳慈贤怀里,“表哥,我好怕呀。。。。。。”

“这,这就是那个黑衣飞贼吗?!小良子——”柳可西一眨不眨地望过那人消失的方向,兴奋道,“还不快追上去把他给我抓回来!”明明都是大家闺秀,差异为何如此显著。

李良无奈道:“四小姐,我不会武功。你看人都跑的没影了,你让我去哪追?”

“不会武功,不会智取啊!”要智取你自己去取,别来拖我下水,李良腹语。“要是你能把他给我抓来,我就叫你声‘哥哥’!”

“柳可西你哥哥在这里!”李良指着后面那扶着弱不禁风之人的男子,柳可西看过去脸上立即又变得怨念了。

可是李良想,这人与那夜跟二少爷在一起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那夜光线不好自己又过于惊惧,也没好好瞧清他眉眼。见柳慈贤形色依旧,李良也不知该如何定夺。只是今日他那一声“黑衣人”,倒是给足了对方面子,周围原本就有好多人瞧见,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朝廷头号钦犯便有了个绰号——黑衣人。

腊月二十九,正是小除夕之夜。家家置办酒宴、焚香于外。柳夫人还是不停地给次子夹菜,眼看又是满了一盘子。李良站在二少爷身后,眼馋地连吞口水,却见他主子只是无声地细嚼慢咽,仿若不食人间烟火,而一旁的柳可西相比下就成了饥不择食的饿虎,不过也是,今年的晚宴较以往奢华而热闹太多了。

柳夫人道:“今日全家欢聚,我倒有妆喜事宣布。”

柳可西立即瞧去她三姐姐,柳家子女除长子均未婚配,照年龄算过去,言下之人非柳可松莫属。不过李良仔细看了一圈,坐立不安的除了她们还有大少爷的妻子陆氏。

“大少奶奶生育两女,如今又怀胎六月,已是为我们柳家开枝散叶。”陆氏听后低头,笑的却略微不自在。“而我的贤儿常年在外,为母虽时时牵挂,却尽不到身为母亲的职责。如今你既已成年,身体又康复,我便替你挑了个好亲事,也希望你早日能再替柳家添丁。”听她这么说,桌上那三女子皆轻呼了一口气。只是柳可西圆脸又开始变得皱巴巴的望向柳夫人。

柳慈贤回答地极为平静,他也只有对着家人的时候面目不是那么冰冷,偶尔还会外露笑意。他站起身,向柳夫人行了一个大礼,道:“预报之德、昊天罔极,是孩儿常年在外无力孝敬父母的不是。母亲能亲自替我选亲,自然是极好不过,只是又劳烦母亲,儿子心中有愧。”

“你只要开心,为娘是什么都乐意做的。我娘家来了的那个许姑娘,你今天可是见到了。她家门显赫,性情温和,模样又标识,我跟她母亲商量着,便越发觉得这婚事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锦上添花。”李良见柳可西的脸型已经完全扭曲了。

柳慈贤再一次感恩受之。

“接着还有件婚事——可松,朱家的人前些日子来提亲,我也替你做主了。”

“是哪个朱家?”陆氏问。

“王枢密巷的朱家,跟你大娘舅还是邻居。”

“原来是他们家。”顾氏对三小姐微笑道,“这可是件好事:他们家祖上都是文人志士,又家门兴旺,我还记得那几个小公子可个个都是聪明俊才,如今两家既在一座城里,可松若嫁过去,联络照顾起来也更为方便。”

柳可松手中筷子早已放回那鲤鱼样的青瓷筷托上,因此现在看起来她低着头倒更似女儿家的害羞。

柳可西欲开口,柳夫人又笑道:“这儿还有一桩喜事呢——小四,我替你跟贺家的小少爷也说好了亲事。”

这柳夫人今日是什么情况,结亲都赶到一块了,李良想。

“娘,我还是小孩子,我,我才不要嫁过去!”柳可西急道,“我要陪在爹娘身边!”

“你可不小了。不过只是定亲,聘礼有没下来,要正式定下日子肯定要等你及笄了再说。”

待家宴结束,众人心怀各事,李良先饿着肚子随二少爷回了别院,后者并未其他交代,他才又饿着肚子赶回哥哥那儿,哥哥却不在,李良这时才想起他已经跟了大少爷,便独自来到厨房,幸好今晚剩饭剩菜尚余,多少令他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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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已是三更天,柳府各房早已熄灯。柳家两姐妹皆是辗转反侧,但柳可西同她姐姐思虑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她仍然在对白天遇到的那个黑衣之人耿耿于怀,以致夜不能寐。

对柳府的两个女儿,柳夫人都只各配一个随身女婢服侍;白天还有另外派去的丫头随行,不过她们并非固定,而为管家酌情安排,晚上均睡在她们各自主子的次间。小女儿家子聊起话来无边无际,有时候同睡一床也是正常。此时顾荷被她主子不停的翻身折腾得熬不住,终于沉沉睡过去,而柳可西干脆轻轻起身,穿起披风,连灯也不持,就走出了房门。

小山丛桂轩院外便是与月下湖相连的小花园,现在大多植物都没有花叶,载满雪的枝桠上却缠着过节用的丝带、香囊,灯笼照过去,虽不见得多么喜庆,却也衬得上那雪景。天上不见月亮,柳可西望着结冰的湖面思绪又飘到白天:黑衣人,真如传言所述是个功夫极好的人,相比连李良那哥哥也比不上。如果有一天,她也能凭仗武艺,行侠仗义——

但就在这时,她望到有两个黑影沿着月下湖东侧朝前摸索着,柳可西心中好奇,便独自一人偷偷跟上,以致事过之后,李良丝毫没有为柳可西的被缚而感到惊讶。

李良顶着睡意被外面呼声惊起时,已经是半柱香后的事情了。因他暂时留宿在之前仆人们住的地方,赶至撷秀楼前,那里已是几乎聚集了全府所有人。

撷秀楼分上下两层,总高一丈九尺,楼侧连有围墙,北接大少爷的住处五峰书屋,南邻会客厅万卷堂,东边则是一排纵向的厢房,出去便是府外;西面则与柳府中间的院子紧挨,旁边即是月下湖。如今,家丁们的火把照亮着屋檐上曲身的三人,两个是年轻男子,目光凶厉,而另一个被左边那个人以匕首威胁的正是四小姐柳可西。一旁的张三顺小声告诉李良:这两个贼人放了话:不给钱就杀人。

柳夫人被几个丫鬟扶持着,当众叫人把专门送这些强盗的包裹拿来,又同其他人一起千叮万嘱勿去动她。锋刃紧挨着柳可西的脖子,可这不怕死的丫头却正经地对他们说:“你们不知道城里设有六十一处警铺吗,阔家头巷南北就有一处,如今府上这么大的动静。一会儿肯定不请自来。”

“你们都给我快点,不要拖时间!”右边那个穿着粗麻衣的男子对下面众人说,“要是过会儿找来帮手,我就一刀结了她性命!”

其实柳府下人中成年男丁都是打架好手(这也是他们在府上常年兼职各种工的结果),只要没有人质,就算是一对多也能应付过来。可是现在对方手里多了个四小姐,那些男人也只能站在下面空望。李良环视一圈,张管家、两个轿夫、护院的祝长吉还有许氏兄弟等所有人都围在这里。

“小哥哥,你这这衣服真奇怪,穿这么少,不冷吗?”劫持柳可西的那个男子也不过是个比他稍大的少年,却是高出她一头,衣服的确相对淡薄,又站在这么个受风的高出,被她一说,倒是略微尴尬地回应道:

“我们村头到处都是冻死的人,这衣服是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的,有衣服便是很好了。”

“死人的衣服?!”柳可西大惊,朝下面的人喊道,“娘,你再叫人给他们拿几件冬衣吧!”

趁上面的柳可西还在闲扯,李良绕回了月下湖正对撷秀楼的墙下。其他墙垣下都是花坛雪地还好,唯独这边贴着粉墙的是黄石水岸,万一过会儿贼人恼怒,把柳可西朝这一推,她小命就没了。

楼上的人显然没有看见李良,他们很快拿到了抛上来的一个包裹,打开检查,里面是二十两现银,李良将近一年的月钱。

那二人本是种田人,心中没有他虑,本是见好便收。可刚放开柳可西,大少爷带来的那个随从却一跃而上,欲将其抓住,两个青年欲从西边跳下去,正巧碰倒了柳可西,便见她直接仰倒下去。

李良听到房顶的惊呼声,见一抹绿色的人影往下面一落,从黄石上扑过去便要接她,于是随后二人一起摔向冰面,掉进湖里。幸好与岸边仅一臂之距,柳可西冒出水面跟李良扶着沿岸的石头发颤,等到后来家丁将他们拉上来时,虽没受到更多惊吓,只是落地时,李良护着柳可西左臂先触到紧接岸边的冰面,大臂骨折了。

两刻后,看松读画轩左间,李良左臂被固定在小夹板中,其余身子都紧紧裹在棉被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刚才在湖中他冻得差点没了意识,现在靠着暖炉才清醒一些。柳慈贤见他起色稍好,给他留着盏灯,便要转身离去。

“少爷,刚才那两个人已经逃跑了吗?”李良问还是想问清后来的事情。

“他们被家丁抓住,关进马房,等着明天送到官衙。”柳慈贤手捧灯烛,火焰如他的面色一样平静。他的头发舒散着,宛若流水般直至股处,面目在其衬托下倒是柔和不少。

“巡夜的人怎么没有过来?”李良惊异道。

“不清楚。”

“那,那两个人有没有说,为什么来府上,来府上劫持人?”

“因为饥寒,”柳慈贤缓缓答道,“住在城郊的人没有存粮与积蓄,想活下来的人自然会另辟蹊径。”

“这是今晚酒宴上,大少爷所说的雪灾导致的吗?”

“算是吧。”

“可他还说朝廷已经分发下赈款了呀,好像好几百万两白银呢。是不是他们没有领到?”

李良等了稍许柳慈贤才回答:“或许吧。这些事自有别人打理,你无需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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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7 12:18:2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梅绽雪静初。 于 2014-2-2 18:08 编辑

第十九章


李良仍然裹着被子坐在榻上。他从未在看松读画轩留宿过,一时是睡不着的。何况他想得,全是之前后来被抓住的两个人。盯着那烛光好久,李良终于下定决心,穿好衣服偷偷摸出院子,先回到自己的小屋去下昨天刚发的月钱跟不足一两的存款,又翻出两件哥哥的棉衣,一起打了个包裹,才偷偷遛至马房。

“你来做什么?!”困在柱子上的两个落魄男子警惕地望着李良进入黑暗的屋子,见他手中亮出小刀,其中年长的更是气愤道,“我兄弟二人虽然劫持索财,不过是为生计,你们不是要将我们送到官府吗,怎么还要对我们私下动刑?!”

“小声点!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良尴尬道,“我只是想帮你们离开。”

“别想再骗我们!说好放了人就留路让我们走,谁知你们也使诈!”另一人激愤道。

“可你们也把四小姐推到水里了呀——现在扯平了。”

“那是她自己站不稳掉下去。反正现在我们在你们手上,任杀任刮全凭你们!”

李良担心被其他人发现,直接将包裹放在他们眼前,说:“那样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这是一些银两跟两件衣服,你们带着它赶紧跑吧。过了冬重新劳作生活,再也不要做这些凶狠危险的事。”李良右手持刀将说话之人手上的绳子割开。

“你当真要放我们走?”年长之人仍是警备地望着对方,却没落下揭开他弟弟手上的绳子。

“我也有个哥哥,他非常爱护我,如果是他看到我每日无以维生一定也会想尽法子不让我受苦。当初我们被人贩子拐卖时,尝尽艰辛,所以我非常明白饥寒交迫的滋味;后来被柳府的人买来,才捡了一条命。”李良想想又道:“其实柳府的人都是很好的,但是如果今日他们当众放掉你们
兄弟两却被其他人知道,久而久之,以后所有人可都要来这里打劫了。所以他们才又私下让我放掉你们,不然巡夜的人可早就来了——不过你们可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

次日一早,地上又铺了一层薄雪。夜闯柳府的二人连夜逃跑之事早已传遍柳府上下,管家于是在南边仆人所住的院子里召集所有仆人。

张总管扬着一根被切断的绳子对众人说:“你们都来看看这个,这绳子是昨天捆绑那两个贼的,其中一根却是被利器割断!”

听他这番话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李良端着左臂,上面仍然夹着板子,脸上却不是很好。

“早上我在门外雪地上,发现三个人的脚印,其中一个,证明昨夜另有一人进入马房将贼犯放跑。而在报官之前,我要彻查清楚府里所有的下人中是否有人参与此事!现在,鞋子尺寸在六寸五分到六寸七分的人全给我站出来!”

李良环顾左右,跟着几个稍小的丫头都站出来。

“把你们昨夜回房后都跟着什么人做什么给我一一交代!如有欺瞒,我也不会顾及大家以往的情面,直接交予官衙。”张总管道。

“回张管家,我昨夜一直跟大少奶奶在一起,”菊霜回答道,“我一直都没出房间,后来大少爷回来,我仍然陪着少奶奶。少奶奶夜里醒来问我要了三次水喝,我还给她专门又煮了水。”

管家点头,走向下一个。

“回张总管,我昨夜随三小姐回房休息,三小姐说害怕,我就跟她睡在一起。她受了惊吓睡得不深,如果我半夜起来她一定会知道。”七七回答。

像这样又问过两个小丫头,管家都摆手,最后走向李良。

李良有个习惯,那就是每当说谎时脸色就会立即变红,平日里亲近之人都是知道的。如今他抬头对着张管家,心中七上八下,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张管家,我昨天从水里被拉上来,头就昏昏沉沉的,被人带去了二少爷房中。。。。。。”

“那你是跟二少爷睡在同一间?”管家问。

“不,我睡在隔壁。”李良只好尽量遮掩。

“我知道你昨天救主有功,可咱们也不能坏了规矩。你告诉我后来有没有人能证明——”

“我证明他没有走出去过。”李良望向身后,柳慈贤穿着一件米色的绣纹道袍走向自己,淡淡瞥了他一眼。“张总管应该知道,看松读画轩的地板全是木质,经年累月,但凡有人在上面走过便会发出响声。我后半夜一直在练字,却最是不能为噪声所惊,自然知道昨夜李良有没有下床。”

李良不可置信地望着柳慈贤,而后者没去看自己,又继续道:“昨夜那两人被捉住时不时说他们家里还有年幼的亲人吗,或许是他们原本在府外就有人放风,察觉情况后又过去救了那兄弟俩,这也是有可能的。”

“二少爷说的是,”张管家又转向众人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接报告官衙,但愿能抓到贼子。”

“另外我还希望张总管能给他找个大夫,把那手臂给他瞧一瞧。毕竟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如果不能治好,恐怕又要重新安排个人。”

张管家点头称是,立即派张三奉出去请大夫。不过半个时辰出现在看松读画轩的人,却是上回那个游医。

这回他倒是没有再拿出那个盛了“仙水”的小瓶“做法”,而是叫李良脱下上衣,仔细检查一番,最后称他大臂两处骨折严重,肘部又脱臼,待给他重新接回又涂了药才包起来用夹板固定。最后留下一瓶药,称每日早晚内服,三个月之后,骨头自然就会长好。待看松读画轩又剩下李良与柳慈贤二人时,李良还是远远地开口问:“少爷刚才在总管那为什么要替我隐瞒?”

“母亲将你安排在我这里,你若出了事端便是我的责任。如果解释不清,你便要被交到衙门,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顿受刑,即便由此抓回了那两人,剩下来半分性命又有何用。张总管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让府外的人认定这事不是府上之人做的,仅此而已。”

“那,若真的,我是说如果,那两人是我放的。。。。。。”

“搏命生存之人渺小如蝼蚁,何必去置人于死地。只要你不逾越我当日提的三点,即便做了我也不会怪你。”

腊月三十,一年中最后一天。

午时在祠堂祭祖之时,柳老爷率领一家子嗣在祖先牌位面前虔诚地烧香行礼,连柳可西跟那双胞胎姐妹变得异常安静。李良不知他们心中都各自想些什么,但所有的一切,应该都与柳家的未来息息相关。

李良无父无母,自幼与哥哥相依为命,在他心目中,长辈也好祖先也罢,大抵就该是如同柳老爷与柳夫人一般敬慕可亲。于是从前每有机会进入柳府的祠堂打理时,他总会凝望着贡品前的牌位与一幅幅画像,想象着自己的前人与家世。但他从未思考过,柳府的其他人是否也有画像被悬挂在其中的一天。

尚未入夜,苏州大街小巷均是爆竹声鸣,沸沸扬扬,全城沉浸在一片辞旧迎新的喜气之中。柳府中每一个人的笑脸,像是一幅幅刻不完的年画,深深印在李良的脑海中,如同那些无邪的岁月,纷华而张扬,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又恍若隔世做的一个完好的梦,唯有梦醒之人才会感慨于岁月的苍老与蹉跎,悲叹于现实的无情与悲凉。

昨夜又是一场飞雪。六嘤推开柳府的侧门朝院外望去,两岸空旷旷的,弥漫着火药的气味。雪地里埋着浅浅的红色碎纸屑,六嘤抬脚似乎踩到什么东西,打开埋进雪中的包裹一看,竟然是一百两文银。旁边有一字条,红纸黑子,上书:

苏府赈灾之款,每人一两,平予均分。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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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传说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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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梅绽雪静初。 于 2014-2-2 18:07 编辑

第二十章

新的一年里人们总会期盼着美好的愿景,去追求充满耐人寻味的新鲜感。而有些时候,没有变化正是人们所向往的,正如柳府上下,一如既往地平静宁和。

月下湖北边的看松读画轩内,柳府二少爷柳慈贤坐在书房中,打开桌上的一个红色的福袋,从中抽出一幅纸卷,然后起身将其打开,纸卷便由他胸前一直落到地板上。

于此同时,在西边的花园中,雪地上一处突然隆起,露出一个手心大小的洞口,随着洞口外更多的积雪被拨开,一个灰色的脑袋敏捷地钻出,一双如墨般的眼睛扫视着外面的世界。接着又有一个小身子从洞里钻出来,甩掉头上的雪渣,朝前跑出两步停下,静静地聆听着四周。

“李良!”柳慈贤唤道。

从隔壁快步走进来一个十四、五的少年,一身蓝色罩甲,头上戴着同色的折檐毡帽,杏子一般的大眼明亮有神,目光落在他的主人柳慈贤手中那幅如同恶作剧般画出来的一幅长长的叙事画上。

似乎没有看见柳慈贤面容上微微起伏着,李良笑意浓浓,拱手道:“新年快乐!祝少爷好运连连、心想事成!”

因为他的左臂受了伤,所以比较特殊,只用单手拜年,而左边没有衣袖,只剩下乌木小板紧缠在手臂上,外面又包着一层不是十分匹配的棉布。他望见福袋旁边的几只新毛笔,嬉笑地问对方:“少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还喜欢吗?”

“以后不要浪费这么多纸。”李良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听柳二少爷又转而面向他问道,“你读过什么书?”

李良摇头,如果不是头顶还带着那小帽,那捆起的一个个小辫子一定会跟着散开。“我没读过书,”李良坦言。虽然身为柳府的一个小厮完全没有认字的必要,可李良还是颇为羡慕那些识文断字的人。他自然没有条件像四小姐柳可西那样有专门请来的先生上课,更没有机会像她的贴身女婢顾荷一样旁听,只是偶尔柳可西闲得发闷时才同他提起些书中看到的有趣段子,因此他对“读书”的了解大抵也不过如此。但在他的新主子柳慈贤面前,他第一次因为不同文墨而有些窘迫而自愧,于是明明是欣喜的表情全都掉落到地上。

“那你可识字?”柳慈贤又问。

“也不曾认得字。”李良整张小脸都快埋进衣领里。他等待着接下来二少爷的回话,或许是不满,或许是训斥,或许直接把他打发走。

柳慈贤的确面露稍许惊异,不过很快退去。李良只听道:“那从今天起,我一天教你写五个字,你可愿意学?”

李良听后愣神了好久才又露出笑意,说:“真的可以吗?少爷亲自教我?”

“没错。你今天想学哪五个字?”

李良想了下,道:“我的名字,还有二少爷的名字!”

“不行,这个太难。还是我想五个字给你,由浅入深。”

“那好。不过,少爷能不能先教我认那名字,这样我认得自己跟二少爷的名字,以后打理起事情来也会方便些。”

柳慈贤点头,便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五个深深正楷——

李良柳慈贤

柳府乃是苏州大家,本朝开国时定居苏州城,迁至阔家头巷的一座大宅院。曾祖父一辈开始入朝为官,后经商起家,发扬门庭。如今传到了柳老爷手中,经营的仍是纺织品的生意。膝下儿女个两人,长子柳慈安在京官拜正六品翰林院修纂,次子柳慈贤修道而归,三女柳可松与四女柳可西待嫁家中。长子膝下另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及其妻子陆氏腹中的胎儿。

柳府下人现为三十有一,其中未成年男子三人,而李良便是那未及冠的三人之一。他与哥哥李勇于七年前卖进柳府,现在是二少爷柳慈贤的小厮。当然,这个目前只做了三天的贴身小厮,如今跟在他主子后面可是相当的惹眼,只因前夜他为了救四小姐柳可西废掉了左手手臂,现在手臂外的袖子全提至肩膀处,大臂上固定着乌木制成的细长夹板,外面又缠着一层棉布。

柳夫人身边的赵三婶见他这样子连连摇头,说这样定不利于血脉疏通,而那棉布又薄,必定会冻伤胳膊。其实她更想说的是,这样一点都不美观。

李良面露尴尬之色,不过还是照着规矩同仆人们一起先至东边的撷秀楼同柳老爷、夫人拜年。今日大年初一,一年之初始,一天当中任何一个不注意都会影响到这一年的运势,所以大家都很注重一言一举,表面上尽是喜庆之意。不过也有不应景的消息:昨夜黑衣人盗走苏州府衙署三百万两官银。

提到这“黑衣人”,乃是近日才出现在苏州的飞贼,专行盗窃之事。据说前几年他是在南方一些地方盗取打量钱财,时常更是直接盗取官衙之物。但同时,他也会将盗取的部分财物分给为财所伤的穷苦人,因此在更多人眼中,他更是劫富济贫的“侠盗”。

而这位“侠盗”自从来到苏州犯过两次大案子:一次是盗取知府大人家的珠宝,一次便是昨夜,竟搬走了三百万两白银,更加离奇的是,全苏州府一夜间都收到了这些原本早应发下的朝廷对雪灾受困民众的赈款!比如今早在柳府门口,就捡到了一百两,旁边还留下一字条,上书:苏府赈灾之款,每人一两,平予均分。黑衣人。

若仅是一个人定然无法做到在一整夜的时限内便跑遍全苏州府下七县一州,更不会挨家挨户地分发下去。当然后来也有人推测,由于最后在苏州府衙发现的那百万白银都是假的,凭黑衣人高强的武艺与丰富的作案经验,若是暗中逐渐将那些银两一一换下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昨夜之事,多数苏州人对这个传说中的盗贼还是颇为感激,因为银两本就是为救济南方雪灾地区,而苏州府尹暗中将赈灾的银子纳入私库,以致郊区冻死者与日俱增。于是当日知府得知此消息后更是携家眷逃离,却在平门出被守城的人拦下。

于是连任三年的苏州府尹,终于要换人了。

祭祖结束后,李良便紧随柳二少爷身后,跟着柳老爷去城内拜亲访友。由于路面积雪再加上柳家的确仅有一顶轿子的缘故,现在无论是老爷夫人,还是那两双柳家儿女。都由仆人们随行者徒步翻越过一座座石桥、踏进一串串弄巷。一路上每隔十步就有人向前同柳老爷行礼,每二十步双方相互拜礼,每五十步柳老爷便要携全家同他(们)施礼。

而李良往年都是跟着柳府另一个未成年小厮张三奉一起送贺贴。柳家在城外附近有几家宗亲,每到这时两个人便会一路捉摸着祝贴上的名字究竟是哪一家,待确认好后才将东西放入居住处收件主人正门前外——一个袖筒大小的红色福袋中。如今他也算是初次跟同本家在一起拜年,见到的全是本地的富豪名流。也有像大少爷一样在朝为官的人,如今朝廷官员的春假从去年腊月二十四一直放至今年元月二十,因此即便是家人远在千里之外,这些人也能返回故乡与亲友一见。

七年来,这算是柳府二少爷第一次同家人出入苏州的大街小巷,自然路上所遇的人对他都另外多问候了几句话。首先,他们会赞叹一番,什么一表人、风度翩翩,接着便会问他今后可有仕途打算,这时柳慈贤都会淡然地回答:有兄长为国效力已是足够,自己并无入仕打算。于是询问的人便会说,留家继承父业,这样也好。然后即会问他可有婚娶,柳夫人每一回都是非常高兴地告诉对方:说了门好亲事,是京城礼部许尚书的女儿。这时大家才恍然:原来是襄宜公主的外孙女,果真是好眼光!

这时,大北边来了一辆马车,楠木所制,前至车辕后至车身,全漆着层层金粉,宝石蓝的锦缎上绣着三色牡丹,里面包裹的一层红色狐皮显露在车棚 边缘。左右各开一窗,窗户是用十分稀有的玻璃制成,能够使里面的人透过它而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

李良心想,这是哪户人家的车子,也太惹人眼目了。轿子路过他们,自己仍止不住回头,恰巧那轿子也停下来,车窗从内打开,里面探出一个头戴白色狐裘昭君帽的老爷,模样近五十。

“亲家公,亲家母,恭贺新春,大吉大利呀!”他伸出臃肿的手指拱手拜年,而手指上面的金、玉戒指上全镶着鹌鹑蛋大的个色宝石。此时柳府一家子也注意到,柳老爷携妻子众人来到马车前,也向他们回了礼。

柳可西故意站在最后面藏在仆人中,对李良轻哼道:“谁是他亲家!”

“谁是他家媳妇!”李良小声笑道。

“四小姐过来,还不给贺老爷问个好!”听到爹爹在唤她,柳可西只好低下头慢慢走到桥前,同车上的老爷行了个大礼。贺老爷听后连连大赞她,这是,只听车内又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柳妹妹,进来可好?”这个跟他爹同样张扬的男子便是柳可西昨日才听说的那个未婚夫,从前她也见过,只觉得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公子,今日一见,那就是跟她结了几辈子仇怨的纨绔公子。

柳可西心中埋怨,可还是笑脸盈盈,端出她三姐的柔婉语气回道:“可西给贺伯父、贺公子拜年,祝你们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如此寒暄几句,那车马总算是离开了,而车中的父子俩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车的意思。

“娘,你把我许给那个人,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柳可西拽着她母亲的衣袖摇来摇去,“干脆你把给三姐下聘礼的那个朱公子让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大年初一的,不许胡说!”柳夫人训斥道。

“原来母亲偏心,父亲也偏心!”被柳老爷回瞪一眼,柳可西噤声,又折回仆人的队伍同李良抱怨起来。

正文·340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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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城中大街小巷已是人满为患。李良昨夜跟府上的主子们一起守岁,如今看起来,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幸好他身体还算健康,这会儿走到哪都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丝毫无法令人感到困倦。

哥哥李勇已经成为柳府大少爷身边的小厮,趁前面的主子们没注意,便放慢步子来到自己身边,一手落在他的肩上,笑道:“今天早上不知是拿来的顽皮小儿在我桌上落下了个砚夹——你说,我是不是要把主人寻过来再把东西还给他?”

李良眨巴着那双乌亮的大眼,装作毫不知情:“什么砚夹?”

“紫檀做的,浅刻勾边,上下契合,这么般大小,”李勇用双手比划着,“看起来还蛮贵重。”

“那哥哥可喜欢?”

“唉,可惜——”李勇叹气。

“你不喜欢?!”

“可惜那落下东西的孩子没有亲手送到我手中,反倒是丢下了一纸涂鸦,我也看不懂上面究竟画着些什么。”

“这么说哥哥你是喜欢的了!我就是想说,只要能讨哥哥你喜欢,我都会想法子送给哥哥做礼物!”

柳可西正想找人抱怨,见落在后面的两人说笑着,也走近,问道:“你们兄弟俩一大早就挤在一起,也让我听听你们的悄悄话?”

“你都说是‘悄悄话’了,那自然不能告诉其他人!”李良正色道。

“四小姐,我们再说早上赵三婶在门外捡到的那一百两银子,李良是个小财迷,正想着老爷夫人会不会叫张总管将银子分下去。”

“是那个呀——你说怪不怪,刚才路上我偷偷问过几个人,他们也都有收到!回来我问问爹娘,看他们怎么说。不过那黑衣人可真是有本事!”

见柳可西一脸得意,李良不禁好奇:“你高兴什么,你零钱够多的了!”

“去,谁像你——我是在为我师父骄傲!”

“你师父?!”

“是呀,我决定了,黑衣人就是我师父,等下回我再见到他,一定拜他为师!”

柳可西身为柳府的四小姐,丝毫没有她姐姐那样的庄重贤淑,脑子里反倒是装着稀奇百怪的念头,而她一旦实践起来,李良便是替她垫背的不二人选。

柳可西的贴身丫鬟顾荷寻过来,听她如此张扬,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小姐,我求求您了,现在是在大街上!”

“没关系,你让四小姐说吧,”李勇说,“想必现在大家都在讨论这事。说起来也的确是奇特,只怕现在消息就要传到京城了。不过四小姐,待会儿到了城隍庙你可要好好拜一拜,这样才能心想事成!”李良敢肯定今天哥哥心情一定相当好,不然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赞同柳可西的想法。

只是一行人尚未至城西的城隍庙,便在苏州府衙前的十梓街西头被前面的人群堵住了。李良望见前方在东、西米街那头围满了人,此时只见十来个身着红色皂服的衙役从他们身侧略过,匆匆跑进去维持秩序。柳老爷见状示意家人停下,派跟踪他身边的胡步前去打听状况。等了稍许,大家都开始不安起来,才见胡步从人群中走过来。

“老爷,夫人,前面被封住了,现在只有绕行。”

“胡大叔,是发生了什么事?”柳可西忙问道。

“是饥民。昨夜城外几个镇上几乎每户都收到那个‘黑衣人’送来的银两,于是今儿一早全带着钱赶进城里换取粮食衣服。如今东、西米巷的粮食早被卖光了,剩下的灾民却越来越多,然而他们手里都又拿着银子,赶不走人,官府的人只好先过来维持秩序。只怕现在西边的阊门、胥门跟南边的盘门都已经封住了。”

“怎么会这样?”柳夫人问道。

“还记得前天夜里的那两人——他们所说城南村落的情况,或许并不夸张。只是如此一来,那个自称黑衣人做的,倒是要引发一连串的事情了。”由于今天是大年初一,大家都避讳着不去提前一些词,但都心照不宣。“我看那银子留在府上也是不便,过会儿你去它们在外面处理掉,别叫人看见。”

“爹,那城里是要开仓放粮吗?”柳可西又问。

“放粮肯定不可能,卖粮倒是要等时机,只是不知道是先开哪边的粮仓。”

苏州城早在宋代就有城隍庙建于城内子城西南隅,后来几经战火摧毁,前朝开国皇帝命人在现在的卧龙街以西、神道街正北,即宋代留下的雍熙寺遗址处重新修建。传说前朝皇帝登基前曾多次以城隍庙为家,故对其颇为偏爱,以致在后来每所城池的城隍庙的翻修中都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而现在,它也是城中香火最为旺盛的庙宇之一。

城隍庙内外皆是云烟袅袅,香火不绝,四周围着一圈高耸的防风墙,以防止发生火灾火势蔓延。此时香客为满,柳老爷只好携家眷在庙前的牌坊处滞留。不过这一刻里倒是见到不少熟悉面孔,众人纷纷相互道贺,也算是打发过时间。

“单老爷,昨夜你可是留在赌坊了吧,看你这七歪八扯的行头又是输了个光!”只见一个穿着皮袄的中年男子抽着一只水烟,烟杆上拴着一个金丝芍药绣纹的大红烟袋。他的下巴比别人长了一节,幸好有垂直胸口的胡须遮掩,而这往往会对初次见他的人造成一种假象。

“刚才两米巷前真是的哉,唉,这么多子的人,我从养育巷过来差点被挤得栽了个跟头!”那个被称作单老爷的是个肥胖的中年人,他头上真如对方所说一无冠、二无巾,就是连束发的簪子都没剩下。

第三个男子凑过去打趣道:“别教咱们单老爷触气了——叫我说,过会儿恭恭敬敬地给庙里的神仙磕几个头,下回不就都赚回来了!”

“只是你大年三十也留在没回家一趟,你家那些婆娘肯定是厌气的很,待会儿烧完香,可别忘了带些东西给她们!”第一个人嬉笑道。

“我不在家她们还舒坦了,凑一桌打麻将整好!”柳可西听到这里乐住了,便引来对方的注意。那大腹便便的单老爷倒也不在意,目光从她身边几个人身上略过,最后将目光停在柳老爷身上,“柳老爷,大吉大利呀!”

“同吉同利!”柳老爷说。

“你柳家的布庄生意可好?”

“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那就好。你今天家里倒是来了些不少人,”单老爷看向柳慈贤问道,“这位公子我还是头一回见过,不知怎么称呼?”

“这是犬子,排行老二,刚从外面回来。”柳老爷回答。

“啊,想起来了——”单老爷走过去围着柳慈贤上下打量了一圈,说,“是在外面修道的那个吧?听说你师父元送道长可是厉害着呢!”

“单老爷听说过师父?”柳慈贤不禁开口问。

“何止是听说,我还见过他!”那单老爷脸色发黄,如今站着说话都有些步子不稳,“上十里内八屯那儿,我就是在那儿瞧见的,真是那仙风道骨今谁有——”眼看着他真要就地倒下,柳慈贤连忙扶住他,让他整个人都挂在自己身上。只见柳慈贤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子,打开瓶塞在单老爷鼻下轻轻晃过,那人稍许便回过精神,立即挣开后面的人,倒是令柳慈贤向后退了两小步。

“嘿,这是元送道长的香吧,灵验着呢,我就说!”见他又精神起来,柳老爷也没再劝说什么,同对方又寒暄几句,见前面出来了不少人,便一一道别、唤家人进去。

“等等,这柳二少爷是修道的,也能进着城隍庙哉?”单老爷突然发问。

这时柳老爷夫人等人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单老爷。柳慈贤回道:“佛、道虽非一家,但均是为善为仁,意图是一样的。只是这城隍本身就是经道教演衍而出的护城神,虽然有时会派来佛院中的人看管,修道之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不过严格说来,家师倒是叮嘱过我,每年起始的十天内不能进这城隍庙,说是与我命数息息相关。不如我就在庙门口这儿等候吧。多谢单老爷提醒。”

正文·274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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